沈亦清原本以為這個極樂樓無論如何包裝也只是高檔的風月場所,美其名曰的任何形式都只是包裝的形象而已。因此她以為蕓娘給她準備的總歸會是衣著暴露的服裝,雖不會到了衣不蔽體的地步,但依照她著裝的風格,怎么都不會是尋常女子的日常裝束。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正當沈亦清做足了心理準備攤開衣服的瞬間,看見的竟然是自己那日在皇宮千秋誕盛典時穿的舞衣。她不由得對極樂樓背后的勢力感到有些說不上來的恐懼感,這并不是生理上抑或是能夠由刻意威逼恫嚇所能帶來。
相反,這種沒有任何語言形容,卻能夠通過每一個小細節(jié)暗示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盡在掌握,才更加教人恐懼。沈亦清不知道對面究竟有多少人,滲透在大梁會有多么深,才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在旦夕之間顛倒整個京都,明目張膽地販賣貴族女眷。如今,又能夠完完全全地復刻屬于她的衣服。
這重重跡象都表明山雨欲來,矛頭指向大梁的安危,甚至更為廣泛的范疇。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擔憂起榮遠侯府以及整個燕云騎的安危。
雖然她被困在漂泊不定的海上,可是無日無之不在心中揣測著事情的動向。不管是什么人出于怎樣的動機,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燕云易作為大梁與北涼戰(zhàn)事的先鋒,一定會首當其沖地被針對。
從前她只以為自己與燕云易更多的是距離感,不喜歡他對自己的猜疑,不習慣和他朝夕相對,卻又對他的一次次出手相助滿是感激。這些日子,也是她在這片空間中醒來之后,與燕云易分開最長的一段時間,卻更加清晰地讓沈亦清感覺到,也許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那么陌生、那么糟糕。
沈亦清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甚至可能什么都不做才不會添亂,可她眼下前所未有地想要回到清秋苑,出現(xiàn)在大家的身邊。就算真的無能為力,即便自己勢單力薄,最不濟也能夠說些鼓勵的話語,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遠隔千里萬里,任何信息都不知道,每日都生出些難以言明的焦慮。
越是順著這些點點滴滴的情緒思考下去,她就越是陷入一種想要回到京都城的迫切情緒之中。
可是另一邊放著的,同樣是幾條鮮活的生命??v使他們是北涼人,而北涼與大梁有著數(shù)不盡的國仇家恨。但是對于她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往昔記憶的人而言,大梁與北涼又有什么分別,那些聽上去大義凜然的同仇敵愾何曾不是濫殺無辜之時的自我掩護。
如果為了她與林佳穎的自由,隨意褫奪他人的性命,那么她們又怎么能夠心安。但是如果不按照蕓娘所說的去做,難道她真的要將余生與這個在黑暗中茍活的地方捆綁在一起?
沈亦清只覺得說不上來得掙扎,足以讓她在房間之中來來回回地踱步,直到門外看守的人不耐煩的敲門聲響起,就如同在給她下最后通牒。就像蕓娘說的,她不會逼迫沈亦清,主動權(quán)交在她手上。但是無論沈亦清怎么選擇,對于蕓娘來說都是一樁有利可圖的買賣。
終于,沈亦清咬了咬牙,麻利地換上那套衣服,順手抄起桌子上蕓娘放下的玉瓷瓶,推門而出。
如果任何事情都要有代價,而她注定要做出選擇,那么她義無反顧地想要回到京都。最壞的情況下,或許她會發(fā)現(xiàn)沒有自己的日子對燕云易以及其他人而言,沒有絲毫不同,甚至更加自在,可那也是她想要看到的一種結(jié)果。
他日回過頭來,自己也許會覺得這不是最明智的決定。但是那又怎樣,誰的決定可以永遠正確。起碼她很堅定地感覺到,這一刻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與燕云易比肩而立。
懷揣著這樣明確的想法,當沈亦清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極樂樓的正殿之中,包含穆都哈兒在內(nèi)的每一個人,都帶著驚訝地投來不同類型的目光。有的是羨慕,因為沈亦清幸免于她們這些日子承受的不同程度的辛酸;有的是輕蔑,就如姜雪英和沈思云,不知何故已經(jīng)完全信服于蕓娘,一心只想在極樂樓里拔得頭籌,忙于互相媲美,對沈亦清這樣無才無貌的對手絲毫不放在眼里;還有的人,則是自始至終對她沒有半分好感,就好像自己會落入這份境地,不是因為這些冷酷無情的劊子手,而是因為沈亦清這樣的出頭鳥惹得上位者不痛快,才會將痛苦加諸在自己身上。
其實沈亦清稍微掃視一圈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人群之中有多么得不受歡迎。
只是唯獨林佳穎,她努力地隱忍著激動的情緒,卻還是在與沈亦清四目相對之時,忍不住地流露出激動與喜悅之情。
沈亦清剛想走上前去,卻見穆都哈兒明晃晃地阻攔在自己面前。
她冷聲道:“我勸你想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過去,完不成蕓娘交代的事情,你們兩個就算是再怎么抱頭痛哭,也改變不了為極樂樓效忠的命運?!?p> 倒不是穆都哈兒的警示多么有威懾力,只是她的這句話的確提醒了沈亦清不要將林佳穎牽扯進來。尤其是這么兇險的事情,萬一功敗垂成,只會牽連她和自己一起萬劫不復。
沈亦清心情平靜地說道:“穆都姑娘誤會了,我只是順路經(jīng)過而已?!?p> 穆都哈兒冷哼一聲道:“放心,你的朋友過得很好。她這幾日很聽話,所以沒有受什么苦,對極樂樓有價值的人,我們是不會虧待的?!?p> 說完,她便丟下沈亦清兀自走到另一邊去打點裝飾細節(jié)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連平日里酷吏裝束的穆都哈兒都悉心打扮了一番,一身熨帖挺括的長褲鹿皮靴裝扮,不僅沒有消減她獨特的剛烈韻味,反倒增添了幾分柔和的光暈。
想到這里,沈亦清這才注意到自己的這件舞衣也有了些許改動。之前是為了配合燕云易設計的劍舞,在衣袖和裙擺上都進行了一定的裁剪,從而配合動作的簡約與干凈。但是現(xiàn)在穿的這件卻在對應的位置增加了紗緞縫制的層疊花瓣,顯得輕盈而素凈,更多了些超乎世俗的意境。
不僅是她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沈亦清實在是不得不欽佩極樂樓的手段,它的確超出了自己對于這個地方的一切想象。這里的女孩子少說也有五十多人,大多數(shù)都是那日在船艙見過的面孔,也就是蕓娘他們口中的新人。但是短短幾日的時間,就能夠量體裁衣。先是每一款衣服設計都不重樣,同時能夠做到與每個人的性格脾性、舉止習慣相吻合。
好比沈思云,平日里她總是穿著一些大家閨秀的標準服飾,今日卻身著露肩長裙,妝容明艷而濃厚,與她飛揚跋扈的性格甚是相稱。姜雪英則是一身雪白的梨花刺繡等身披風,手持一柄金絲繡花團扇掩面,朱唇半點胭脂,露出一雙含情脈脈的雙眼。
沈亦清一時間看得眼花繚亂,正有些應接不暇之際,只聽見正殿二層一圈的花鼓被一溜排的赤膊壯漢奏出氣勢雄渾的陣前曲。
隨著整點大廳之中,一名身如扶柳聞聲而舞的嬌媚女子緩緩從地下升起,除了沈亦清之外的眾人像是早就經(jīng)歷過排演一般,精準地出現(xiàn)在層層向外暈開的圓圈位置之上。
沈亦清被迫不斷變換著自己的位置,誰知避無可避,只得被擠到最外圍的某個邊角落里。她正拖著裙裾向外挪動的時候,感覺到好像踩到別人的腳面。
她下意識地抱歉道:“不好意思?!?p> 回過頭一看,卻是一個戴著半塊金色雕花面具的男子。從他的眼神中,沈亦清讀出些不悅、疑惑以及憤怒的情緒。有那么一瞬間,沈亦清倒以為這是自己從前見過的人。
男子并不想要與沈亦清糾纏的樣子,轉(zhuǎn)身就走到了另一個方向。
可沈亦清卻遲遲不能夠?qū)⒀凵駨乃纳砩吓查_,因為他就是自己今日的三個目標之首。
蕓娘說過,為了幫助分辨,今日沈亦清需要下藥的三個北涼人,將會無一例外地戴著金色面具。而其中為首的那個,面具浮雕的圖案是一支牡丹花。
沈亦清下意識地穿過重重人群,望著正中央舞姿曼妙的女子,也正是蕓娘其人。沒想到的是,蕓娘也正好將視線投來。四目對視之際,沈亦清知道除了蕓娘之外,此時在暗處有無數(shù)雙研究盯著自己。鼓聲也是行動開始的號令,而她沒有別的選擇。
隨著一曲傾城舞作為盛典最后一日的開場,今日的貴賓們也從正殿的八方入口一一走了進來。
依然與沈亦清預料得不同,這些面具之后的男子,起碼看上去并不是滿心邪念的色中餓鬼。確切來說,他們的目光并未投射出任何的欲望,反倒是難以言說的恬靜與釋懷。
沈亦清原以為這會是她想象中聲色犬馬的風月場,但是此時正殿之中,大家井然有序地落座,有的著眼于自己幾案前放置的饕餮美食,從每人案前放置著的不同碗碟和盛放的食物來看,一應都是根據(jù)各自的喜好定制而成,不盡相同。有的人,則是閉目冥想,任由自己的耳中充斥著縈繞的絲竹之聲。這聲樂也是精心設計過,能夠讓人有說不上來得舒心之感。
很快,那些女子們就根據(jù)事先分配好的座次,各自上前陪侍在每個固定的位置邊。不知他們互相交流了什么,便一一成雙成對地消失在各個通道之中。
沈亦清不敢妄自揣測,因為就連林佳穎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走了出去。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盡快結(jié)束這漫長而壓抑的一天。
正當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方才自己無意中撞見的男子與其余兩名面戴金色面具之人正各自坐在幾案前,不由得屏住呼吸,咬緊牙關(guān),打算裝作熟練平穩(wěn)的姿態(tài)走過去。可是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面戴銀灰色面具的男子,突然擋在自己視線前方。
“一百金珠?!?p> 那名陌生男子幽幽開口,語氣中帶著些十拿九穩(wěn)的篤定。沈亦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與他糾纏,冷聲回應道:“不必了?!?p> 她還沒說些什么,男子繼續(xù)道:“兩百金珠?!?p> 沈亦清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視線集中在那三人身上,因為她清楚地看見沈思云與姜雪英正姿態(tài)妖嬈地向著那個方向走去。雖然她不相信會有這樣的巧合,但是很明顯他們也正是這兩人的目標。
見她沒有開口,男子以為她是對這個價錢不滿意,繼續(xù)說道:“三百金珠?!?p> 沈亦清不耐煩道:“你沒聽見我說什么嘛,我對你沒有興趣,請你走開?!?p> 男子有些不悅道:“從來沒有人能夠拒絕我。金珠我多得是,只是你嘛,就只值這個價錢。你最后見好就收,不要不識抬舉?!?p> 沈亦清昂著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壓抑著自己的怒火道:“謝謝,不必了,勞煩你去找別人?!?p> 男子顯然不是很愿意善罷甘休,兀自拉扯著沈亦清的胳膊。他的力氣很大,沈亦清根本不能獨自脫身。與此同時,沈亦清瞥見沈思云與姜雪英已經(jīng)動作親昵地坐在幾人身邊,朱唇輕啟,正在他們耳邊說些什么。她實在不得不擔心,那幾人不需片刻也會消失在視線之中。畢竟這二人雖然無比討人厭惡,卻的確有著就連沈亦清都客觀覺得嬌艷的容貌。
男子威脅道:“一口價,五百金珠。這些錢足夠你這輩子衣食無憂,條件是今天你是我的人?!?p> 沈亦清最受不了這種自以為是的口吻,可自己的力氣完全無法與他抗衡,氣急敗壞地喊道:“你是不是有?。》砰_我!”
此時在場的人并不多,大多都已經(jīng)離開,除了沈亦清與這個莫名其妙的男子,也就剩下金色面具那幾個。她這么做,自然也有搏一搏的意思在,這樣的局面極樂樓總歸會有人會維持秩序。要是什么都不做,等到那幾人和沈思云她們離開,可就只能功虧一簣。
果然很快那個男子就放開了對于沈亦清的禁錮,只是沒想到出手解圍的,居然是方才的金色牡丹面具男子。他手上稍稍用力,那個陌生男子便像是受到極大痛苦一般,趕忙逃離開。
沈亦清正醞釀著要怎么開展自己并不熟悉的客套寒暄,那人卻不分青紅皂白,猛地將她拖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殿之外。隨后其余兩名金色面具男子也一同離開,留下沈思云與姜雪英咬牙切齒地待在原地,暗自怨懟又是沈亦清破壞她們的好事。
不遠處二層的蕓娘將一切收入眼底,露出頗為心滿意足的神情道:“演得很好,下去吧?!?p> 隨后,那名剛剛刻意刁難沈亦清的男子應聲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