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試圖躲過穆都哈兒的追擊,可是不消一會兒便體力漸漸透支。她也實在是疲于奔命,經(jīng)過之前被吊在桅桿之上,以及沒有任何休息間隙的伏案工作,此時已然覺得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
眼見避無可避,她索性靠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擺擺手示意穆都哈兒她跑不動,干脆放棄。
這邊穆都哈兒可是中氣十足,沒有半分倦怠,如同審視自己即將到手的獵物一般打量著沈亦清。
蕓娘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恰如其分地說道:“鬧夠了沒有?!?p> 看在穆都哈兒的眼里,確實蕓娘明擺著在偏袒沈亦清,她氣呼呼地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眼神瞥向別的方向,明顯地表露出嫉妒的情緒。
蕓娘抬眼捕捉到她的小心思,連帶著也望了眼沈亦清精疲力竭,此刻正蹲在地上的模樣。可她卻兩不相幫,置若罔聞地緩步走到幾案前,頗為認(rèn)真地一頁頁從沈亦清寫了字的紙張上掃過去。
她質(zhì)疑道:“這就是你寫的?”
聽蕓娘的語氣,對沈亦清這一通胡亂的操作并不甚滿意,穆都哈兒隨即接道:“我就說過,她能有什么真本事,平日里也就是在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耀武揚威罷了。”
沈亦清完全無視穆都哈兒的嘲諷,兀自扶著墻壁支撐起整個身子,努力地平靜著自己的氣息。
“你現(xiàn)在看的是底稿,也就是我寫算式的部分,賬目還需要按照原來的版式謄寫出來,不過具體的數(shù)字已經(jīng)算出來了。”
眼看蕓娘依舊是將信將疑,卻并沒有直接否定她的表情,沈亦清上前一步繼續(xù)解釋道:“其實要把賬做平,就是實現(xiàn)錢銀和賬本數(shù)目的交割,只要最終賬本上的數(shù)字和賬房實際的銀兩數(shù)量能夠?qū)Φ蒙暇涂梢浴K袁F(xiàn)在最主要的是這堆數(shù)字的最終結(jié)果,能不能和清單出來的庫存數(shù)量相當(dāng)?!?p> 蕓娘聽到了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對著沈亦清表露出稍顯緩和的神情道:“說下去?!?p> 沈亦清趕忙又走上前兩步,指了指蕓娘手中的賬簿,示意她讓自己來演示。這邊蕓娘將厚厚的賬本遞給她,沈亦清連著翻過了數(shù)十頁她之前用于記錄算式的部分,直接指著最終的一串?dāng)?shù)字。
“是這個數(shù),我對完賬的結(jié)果是八千四百六十萬六千二百三十七兩白銀?!?p> 蕓娘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此時攤開的那一頁,卻遲遲沒有答復(fù)沈亦清她計算的數(shù)目對不對。
反倒是穆都哈兒輕蔑地說道:“蕓姐,這下你看到了,這就是個裝腔作勢的騙子。你也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剛好我們前兩日將銀庫盤查了一遍,現(xiàn)在庫房里的白銀和你說的數(shù)目根本對不上!”
說話間,她已然迫不及待地抽出長鞭,躍躍欲試地想要拿沈亦清開刀。
危急關(guān)頭,沈亦清下意識地將賬簿隨手扔在幾案上,雙手抬起示意自己不做任何反抗。
可她還是努力解釋道:“這不可能,數(shù)術(shù)絕不會出錯,而這些簡單的計算我更不可能加減錯。如果銀庫的金額比這個數(shù)字要大,你不會有這么大的反映。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除非是有人夾帶私逃但是還沒來得及篡改其中的金額?!?p> 雖然不知道她是病急亂投醫(yī)隨意估計中了,還是真的有嚴(yán)絲合縫的推斷依據(jù),但是沈亦清說的的確與實情相符。蕓娘之所以有些發(fā)愁,也正是因為先前那個做了家賊的賬房中飽私囊,使得賬面的數(shù)字凌亂不堪,難以向大人交差。如今沈亦清無意中點破,反倒教穆都哈兒流露出些許的游移。
沈亦清察言觀色,從她的表情中讀出自己所言有可能是真的,頓時感覺事情還有一線希望,趕忙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也不難,無論他貪污了多少,我在賬目之中對應(yīng)抹平就可以了?!?p> 蕓娘湊近了些,眼神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直直地盯著沈亦清道:“你?信不信得過呀。若是找你做假賬,豈不是平白任由你抓住把柄,要是日后成為你嫁禍我的憑據(jù),那我豈不是引狼入室?”
沈亦清趕忙擺擺手道:“蕓姐您放心,我自然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更何況,這樣做對我又能有什么好處,我最想要的當(dāng)然是平平安安回到京都,遇到事情躲還來不及,怎么會自惹麻煩?!?p> 蕓娘笑笑道:“恐怕沒這么簡單吧,我閱人無數(shù),什么人在想些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來。你一個連酷刑都不怕的硬骨頭,卻會這么好心地想要幫我?說吧,打的是什么主意?!?p>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您是聰明人,我瞞不過您,也沒想過要瞞您。我是想,有沒有可能,我和林佳穎專門替您整理賬務(wù)。我保證,我一定會完成的沒有丁點問題。其實吧......我們的性格也不是很適合極樂樓,反倒還會惹得你們不愉快?!?p> 蕓娘道:“你在跟我談條件?”
沈亦清連忙道:“不敢不敢,但是蕓姐是生意人,相信一定不會做虧本的買賣?!?p> 穆都哈兒不悅道:“姐,這種人你理她做什么,依照我的意思,打她幾頓再關(guān)個幾天禁閉,不管什么性格到最后都只能是服服帖帖?!?p> 瞧著她張牙舞爪的樣子,沈亦清真是深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分明是個容貌清秀,神態(tài)俏皮的小姑娘,偏生這般血腥暴力,樁樁件件都想要用蠻力來解決。
她正想著要勸說些什么,沒想到蕓娘痛快答應(yīng)道:“就這么說定了?!?p> 沈亦清猶自有些驚訝,反而是穆都哈兒率先激動道:“姐!你怎么能聽她的。”
蕓娘伸出一只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示意穆都哈兒噤聲,隨即說道:“只不過,我沒打算讓你做假賬。沒有人可以從我極樂樓白白拿走分毫,所以他貪的那些錢早就已經(jīng)追回來了,共計五百二十三萬八百四十一兩,加上庫房里現(xiàn)存的七千九百三十七萬五千三百九十六兩,總數(shù)恰好是八千四百六十萬六千二百三十七兩白銀。”
沈亦清有些目瞪口呆地盯著蕓娘,這樣大的一筆數(shù)字她還得用筆記在紙上才能避免出錯,蕓娘卻僅憑心算就能記得牢靠,并且分毫不差。只是她有這樣的本事,卻沒辦法理清楚那些賬目?沈亦清不由得深感懷疑,更是不清楚她這樣做的用意。
蕓娘卻毫不在意地繼續(xù)說道:“你沒有算錯,所以你有資格留在這里。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好好替我辦事,我不會虧待你的。”
沈亦清愣愣道:“那林......”
蕓娘打斷道:“對了,至于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她的價值可比你大得多,所以我不能答應(yīng)你的要求。我花錢把人買回來,可不是為了讓她給我算數(shù)的,你們的身價可頂?shù)蒙弦粋€賬房的百倍。讓你在這里落腳,而不需要在極樂樓里伺候別人,我已經(jīng)是格外開恩了,我勸你不要太得寸進(jìn)尺。”
沈亦清還想要說些什么,但是蕓娘卻并沒有聽下去的打算,已然決絕地轉(zhuǎn)身離開。
她試圖追上前去,可穆都哈兒卻阻擋在她面前,警示道:“這次是你走運,但我奉勸你以后千萬不要行差踏錯,也千萬不要再落進(jìn)我的手里。”
說完,她重重地將房間的門關(guān)上,順帶著在門外吩咐道:“蕓姐只是準(zhǔn)許她留在這個房間,但是沒有給她自由活動的權(quán)利。你們都給我盯好了,要是她離開這個房間半步,我不會放過你們!”
沈亦清清清楚楚地聽見她的每一個字,頓時覺得一腔的憤怒,可也不過片刻就化為無力的落寞,整個人也像是泄了氣一般,緩緩地坐在地上。
這種莫名其妙而且暗無天日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幾乎在同一時間,北涼皇宮之中,蕭念正細(xì)細(xì)地看著百里加急剛剛呈到自己案前的情報。里面詳細(xì)地記錄著東胡、戎狄以及羌部這些日子過從甚密的全部細(xì)節(jié),以及他們是如何大張旗鼓地侵入大梁京都各家府邸,并將這件事情一步步轉(zhuǎn)化為北涼與大梁之間的矛盾,試圖挑撥一個更為聲勢浩大的戰(zhàn)爭。而他們的一切目的指向,都是包含北涼在內(nèi)的整個中原。
這些年來,北涼忙于民眾的休整安息以及維護(hù)經(jīng)濟上的安定繁榮,的確疏于對于邊境的壓制。
原以為這些蠻族經(jīng)歷了數(shù)十載的戰(zhàn)敗與驅(qū)逐,就算學(xué)不會低頭,也該懂得什么叫做“和平共處”。如今看來,他們不僅沒有放棄侵占中原的意圖,反而變本加厲,甚至與北涼與大梁內(nèi)部的某些勢力相勾結(jié),將原本就不明確的局勢攪合得更加混亂。
這封情報經(jīng)過層層加密,又是從千里之外送過來的,一路上變了許多次密鑰。故此送到蕭念的手上,并沒有太多的文字內(nèi)容。可是就是寥寥數(shù)行字,他卻久久盯著,遲遲沒有開口。
拓跋軒沉聲道:“你是擔(dān)心這里面牽涉北涼的官員?”
蕭念道:“不是擔(dān)心,是肯定?!?p> 此時他們都在北涼宮內(nèi)的御書房中,除了蕭念與拓跋軒之外,只有拓跋軒、慶王蕭稹以及杜伏在場,身邊再無其他無關(guān)人員。
蕭念不喜歡毫無意義的鋪張浪費,因此并沒有在宮中豢養(yǎng)太多服侍的寺人,只留了伺候女眷的侍女。而他的身邊則從不留任何不相關(guān)的奴婢,他雖貴為君主,一應(yīng)起居也都完全不需要別人插手。拓跋軒知道這是不可為外人知曉的對話,趕忙示意蕭念的貼身侍衛(wèi)杜伏將書房的門關(guān)上。
慶王蕭稹生得面如冠玉,一雙明眸肖似蕭念一般,卻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溫和氣韻,不似蕭念滿是肅殺與凌厲的神情。只是他的臉色帶著鮮有血色的蒼白,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病氣。
他是蕭念的同胞兄弟,在同輩之中排行第七。如今雖然只是正值青春的年紀(jì),卻因為身中劇毒而顯得孱弱無力,此時只能倚靠在躺椅上,時不時痛苦地咳嗽幾聲。
其實蕭稹曾經(jīng)也有過風(fēng)流倜儻、指點江山的時候,那時候他的身體安康,與蕭念二人兄弟情深,深得他的倚重。無論是他的才思敏捷,還是遇事處變不驚的性格,都擔(dān)得起賢王的名號。只是未曾想,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隨著他的身體消沉下去的,自然也有他的意志。
拓跋沖情緒激動道:“一定就是那些藏在北涼的細(xì)作,如果不是他們暗中資助那些蠻族,并且假借商旅的名頭通過了層層邊關(guān),這些人怎么會有機會活著到達(dá)大梁,更不用說公然劫掠人質(zhì),嫁禍在北涼頭上。我都數(shù)不清這些年,咱們吃了多少次虧?!?p> 說到這里,幾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蕭稹。他貴為北涼的慶王殿下,身份尊崇,可時至今日,都無人能夠查出來究竟是誰向他下毒。雖然沒有十足的證據(jù),可是他們心里都清楚,有人在北涼安插了細(xì)作,而且不止一個。這些人藏得很深,這么多年都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蕭稹一邊咳嗽著,一邊虛弱地說道:“沒用的,以前也不是沒試過,咳咳咳......無論幕后之人是出于何種目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想讓天下人誤以為北涼殘暴無德,為了向大梁宣戰(zhàn),甚至不惜折辱那些沒有任何抵抗力的弱質(zhì)女流?!?p> 拓跋軒點頭贊同道:“而且他們特地選的是京都世家的女眷,想要一石二鳥,除了構(gòu)陷北涼之外,順勢能夠牽制大梁朝廷疲,讓他們無暇顧及其他。以我對于大梁的了解,他們還不至于分不清楚自己的敵人是誰,可是大梁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皇室也得估計那些世家的想法。對方就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才會以一場突襲輕松地改變局勢?!?p> 蕭念道:“看來,不止我北涼的暗處藏了些骯臟的影子。”
蕭稹道:“如今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破局,關(guān)鍵就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失蹤案上,咳咳咳......若是能夠找到那些大梁失蹤的少女,北涼的清白便分明了,大梁的困局立解,北境那些人就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p> 拓跋軒道:“殿下所言極是,只是就算大梁翻遍了整個中原,都沒有找到任何蹤跡,我們又該從何下手?”
正當(dāng)眾人有些沉寂之時,拓跋軒反倒靈光一閃道:“如果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海里呢?”
拓跋軒道:“沖兒,你這是何意?”
見眾人都有些茫然而好奇地看著他,拓跋軒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說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做‘極樂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