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本以為，等待著她的就算不是嚴(yán)厲的審判，也免不得言辭激烈的盤問與追查。只是萬萬沒想到，踏入榮喜堂的那一刻，卻是撲面而來春風(fēng)化雨的溫和感。

　　只見喬蕓正笑意晏晏地端坐在正中間，被一群榮遠(yuǎn)侯府的熟客女眷團(tuán)團(tuán)圍住，眾人盡皆是滿臉遮不住的笑意。宋國公的嫡長女宋喬自不必說，端的是沈亦清甚是歆羨的不凡氣度，此時正與喬蕓小聲交談著什么，二人的神情中都露出許久未見的豁然開朗。

　　小一輩的都整整齊齊地坐在下面，林嘉悅與喬素敏也都來了，二人關(guān)系匪淺，閑敘起來自是說不完的話。一旁的燕云殊正與宋致頗為熱烈地討論著朝堂之事，瞧著神情嚴(yán)肅的模樣，估計七八成是戰(zhàn)局走向。這些時日，沈亦清隱約聽府里議論著不日燕云騎要出征之事，不知與今天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除此之外，沒想到姜乾和一名有些眼生的英年男子也在列席之中，不由得更教她覺得好奇。

　　還是姜乾先看到了燕云易和沈亦清二人，沒成想他的視線直接跳過了燕云易，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身上，溫和地笑著道：“清清回來了。”

　　這邊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姜乾便急忙將她迎到人群中央，帶到自己的母親林惠明面前。

　　沈亦清只覺得許久沒有在同一個空間中見到這么多人，越發(fā)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了眼燕云易的方向?？伤纳袂橐蝗缂韧们遒?，給不了絲毫有效信息。

　　只是在她不經(jīng)意未看見的瞬間，燕云易微微有些蹙眉地望了眼姜乾，似乎他并不是很喜歡姜乾與沈亦清之間的青梅竹馬。只是弗一想到眼前這個人并不是真正的沈亦清，他莫名地在瞬間覺得釋然。

　　林惠明是林常濤的嫡長女，也是林嘉悅的姑母。同為書香世第的高門大戶出身，她與宋喬相比，卻有著別樣的氣韻。雖然她兩鬢微微泛白，面上卻并沒有許多的皺紋或是歲月停留的痕跡。她的眼睛很深邃，卻又具有包容的力量，讓沈亦清覺得心安。

　　她頗有些感觸地望著沈亦清，帶著如母親般的慈愛，又像是想要透過她望見那個離自己而去多年的摯友，百感交集地說道：“沒想到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快讓姨母好好看看?！?p>　　沈亦清溫順地走上前，任由她明顯有些粗糙的雙手在自己的頭發(fā)、臉頰以及手背上細(xì)細(xì)地摩挲。

　　林惠明的眼神浸滿了溫柔，讓沈亦清不得不在那一刻對姜乾心生前所未有的嫉妒。

　　她明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道：“你母親去得早，我聽維風(fēng)說了，這些年你和你姐姐受了不少委屈。都怪我，要是這些年我在京都就好了。”

　　這番話發(fā)自肺腑，教人不免有些動容。

　　宋喬頗有感觸地拍了拍林惠明的手，勸慰道：“不怪你，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這下好了，都回來了，將來從長計議也不遲！”

　　旁人不知道，可是宋喬與喬老太君確實十分清楚姜宗海與林惠明夫妻為何會在十五年前舉家搬離京都，自然也就清楚其中不為人知的辛酸與艱險。

　　一時間，喬蕓有感而發(fā)，幾不可見地抹了抹自己有些濕潤的眼眶，故作振作地說道：“好了好了，怎么想到這起子陳年舊事。都別忘了，今天是來做什么的。晉良，這就是你的二表妹?！?p>　　眾人當(dāng)即平復(fù)了心情，一掃方才有些蕭瑟的情緒，轉(zhuǎn)而滿是期待地望著沈亦清。

　　面對這一雙雙熱烈而期盼的眼睛，這下沈亦清是真的有些驚慌了。她有些茫然地望著面前這個名為“晉良”的“表哥”，甚至連他的姓氏都不確定，也不敢貿(mào)然揣測。

　　他身形高大、腰板挺括，生得劍眉星目，頗有幾分陽剛之氣。

　　此時他格外關(guān)切地望著沈亦清，卻并不直接表明身份，似乎在等待她和自己相認(rèn)的那一刻。

　　這樣的兩相對立若是持續(xù)得太久，就會顯得無比尷尬而局促，可沈亦清無計可施，也只能硬著頭皮僵持著。眼瞧著眾人陸續(xù)面露不解，甚至有些詫異的神情，沈亦清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燕云易卻突然出現(xiàn)在沈亦清面前。

　　他問道：“你是孫晉良？”

　　這可謂解了沈亦清的燃眉之急，他的名諱瞬間就能與她在記憶之中的札記串聯(lián)起來。于是沈亦清不得不充滿感激地望著燕云易，可他卻始終沒有給她視線交疊的機(jī)會。

　　向陽孫家是大梁最具聲名與家底的望族之一，而一家之主孫弘文更是名滿朝野上下的清流文人，桃李滿天下，學(xué)生遍布五湖四海。他膝下共有三子一女，其中唯一的嫡長女孫婧便是沈亦清的生母。而孫晉良的父親孫修遠(yuǎn)，則是孫弘文的嫡長子。

　　從前孫婧尚在閨中之時，已然是名動天下的才女，在家中又有父母兄弟的悉心照拂，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而她與大哥孫修遠(yuǎn)走得最近，因此也算是看著孫晉良長大。

　　誰知孫婧十月懷胎，弗一誕下沈亦清，便撒手人寰。孫家因故一直留在向陽，又與沈家不相來往，鞭長莫及，長此以往致使孫家眾人都不得見沈顧春與沈亦清姐妹，更遑論多加照料。

　　每每想到往事，孫修遠(yuǎn)都止不住地感嘆自己的妹妹命途多舛，屬意自己的三個兒子定要與孫婧的兩個女兒同氣連枝，加倍關(guān)懷。故此，孫晉良此番見到沈亦清，并不覺得陌生疏遠(yuǎn)，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親近之感。

　　孫晉良眼下正效力于軍中，憑借多年的戰(zhàn)功已經(jīng)謀得千戶的差事，自然曉得燕云騎的統(tǒng)領(lǐng)少將軍燕云易。加之向陽孫家與榮遠(yuǎn)侯府淵源已久，他對這個聲名顯赫的妹夫也早有耳聞。如今聽他問詢起來，回應(yīng)道：“正是?！?p>　　喬蕓提點道：“易兒，不得無禮。他既是你媳婦的表哥，就是你的兄長，不可直呼名諱?！?p>　　燕云易道：“是?！?p>　　孫晉良說道：“父親有言在先，照著姑姑一脈論下來，我和清兒算是至親。既是至親，無需拘泥于這些俗禮。”

　　燕云殊道：“可不單單有著一層關(guān)系，孫千戶不日就會調(diào)到燕云騎，今后就是共事的同僚?！?p>　　燕云易點點頭道：“聽聞兄長武藝超群，是軍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為什么會想要自請調(diào)至燕云騎？”

　　他這話問得倒是直截了當(dāng)，甚至不加任何遮掩，換做是別人定會多多少少有些不悅?？墒菍O晉良卻坦坦蕩蕩，直言不諱道：“大梁這些年來重文輕武之風(fēng)盛行，幾只勁旅之中唯有燕云騎能與北涼正面交鋒而無懼。我等身為大梁子民，怎能不以收復(fù)幽云十二州為己任？”

　　孫晉良說這話的時候，視線與燕云易交匯，彼此之間無形之中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正當(dāng)沈亦清以為自己能夠趁著這個時候不動聲色地退避之際，卻忽然感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將她推到人群的正中央。

　　燕云易道：“內(nèi)子不善言辭，但平日里也會向我說起對母家的思念?！?p>　　猝不及防之間，沈亦清茫然地望著身邊這個狀若無辜的始作俑者，不由得在內(nèi)心中翻了幾個白眼，可面上還是配合地露出贊同的神情。

　　沈亦清說道：“對，雖然這些年沒什么機(jī)會回去，但是的確非常想念大家?！?p>　　孫晉良哪里知道她這只是客套的說辭，當(dāng)即有些局促地說道：“這些年我在軍中，規(guī)矩森嚴(yán)，實在難得回家，不知不覺地與你和春兒都斷了聯(lián)系，你不會怪大哥吧？”

　　沈亦清原本有些為難，不知道還能怎么偽裝，此時聽他說起多年沒有書信往來，反倒如釋重負(fù)地吁了一口氣，趕忙擺擺手道：“不會！怎么會呢！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效力國家才是大事?！?p>　　孫晉良反倒覺得更加慚愧道：“聽說沈建安的妾室待你們極為刻薄，還在京都大肆詆毀你的名聲。好在你覓得良配，如若不然，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姑姑交代?！?p>　　林惠明安慰道：“不打緊，這不是你們?nèi)叶家w回京都嘛，她們姐妹倆合該有了倚靠?！?p>　　沈亦清驚訝道：“全家？是說大舅一家嗎？”

　　喬蕓笑著道：“不止呢，是你外祖全家！”

　　這消息來得屬實有些突然，打得沈亦清措手不及。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出逃的計劃尚且沒有開始，就從天而降一個這么巨大的變故。

　　可她此時微微有些凝固的神情看在眾人眼里，反倒是大喜過望的正常反映。

　　宋喬笑著說道：“瞧瞧給孩子激動的，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p>　　喬蕓道：“今日大家伙兒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喜訊。不過咱們有咱們說的，他們年輕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就不要將他們困在這里聽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聊些沒意思的繁文縟節(jié)了。殊兒，你帶著他們?nèi)セ◤d閑聊吧。”

　　燕云殊應(yīng)了聲：“是。”

　　于是小一輩的施禮之后，紛紛退了出去，留下喬蕓、宋喬以及林惠明商議迎接孫家的事情。

　　沈亦清只覺得一時半刻有些緩不過神來，要是沒有喬素敏攙扶著，可能出了門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一時之間，她實在分不清這是好消息，還是突如其來的噩耗。

　　姜乾問道：“清清，你沒事吧？”

　　燕云易卻搶先一步站在沈亦清身邊道：“多謝體恤，內(nèi)子不勞姜大人操心?！?p>　　沈亦清聽到燕云易的聲音，當(dāng)即如夢方醒一般，下意識地趕忙拽著燕云易站到一旁，完全不顧其他人的神情。不過眾人只當(dāng)他們夫妻有要事相商，便識趣地先行一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沈亦清神情微微有些慍色，說是質(zhì)問倒像是怨懟多一些。

　　燕云易道：“你是說向陽孫家？”

　　沈亦清道：“當(dāng)然！”

　　燕云易如實說道：“是。”

　　沈亦清只覺得他是刻意針對，怒道：“可是你明明知道......”

　　說到這里，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趕忙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明明知道我的情況，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提前跟我說?”

　　燕云易道：“你緊張了？”

　　沈亦清哭笑不得：“我能不緊張嘛，萬一露餡了怎么辦？”

　　燕云易道：“你是怕他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還是害怕辜負(fù)他們的情感?！?p>　　他這話點明了沈亦清最深層次的焦慮。的確，沈亦清也好，或是其他的身份也罷，對于一個沒有前塵往事記憶的人來說，都只是代號。讓沈亦清真正感到抗拒和回避的，反倒是那些從未擁有過的珍視、關(guān)切以及盛意拳拳的親情。

　　沈亦清含糊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這些時日以來，她就像是時刻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一臺機(jī)器，用自己并不具有威懾性的微薄力量對抗著四面八方涌來的惡意。她不知道該如何停歇，更不敢停歇，像是陷入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怪圈。

　　可即便如此，沈亦清沒有變得麻木不仁，抑或是為了達(dá)成自己的目的甘愿犧牲旁人，即便是身邊如屏兒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燕云易并未再追問什么，只是平靜說道：“不知道該如何掩飾，就扮演你自己?！?p>　　沈亦清半信半疑道：“能行嗎？”

　　燕云易道：“可你沒有別的選擇?！?p>　　沈亦清撇了撇嘴道：“你放心，就算是真的是到了紙里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我也不會連累榮遠(yuǎn)侯府?！?p>　　燕云易道：“我知道，因為你沒有這個能力?！?p>　　沈亦清咬牙切齒，但是終究還是沒有出言反駁他。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燕云易的冷酷、防備以及清醒和理智，也十分清楚他這么做，多半是為了侯府乃至整個大梁。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出言道：“不管怎么樣，燕云易，謝謝你?！?p>　　燕云易只冷聲回應(yīng)道：“在我沒有徹底弄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

　　他說的，便是他們初相識時的口頭協(xié)議。沈亦清配合他扮演舉案齊眉的夫妻，并且對應(yīng)擁有在侯府安身立命的權(quán)利。

　　沈亦清道：“那我可得謝謝你，這個時候還愿意做這么虧本的生意?！?p>　　燕云易一邊自顧自地走開，一邊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