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街上本就是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如今臨近晌午時分,恰好是飯點,人潮更為密集地涌動著,各個攤位上蒸騰的熱氣夾雜著飯食的香氣直往人鼻子里鉆。屏兒緊緊地貼近沈亦清,生怕兩人被人流沖散了。她倒是無妨,可沈亦清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是一旦走散了自己想找都無從下手。
屏兒驚慌道:“小姐,您走慢點?!?p> 沈亦清此時只覺得新奇熱鬧,倒沒有想到旁的,聞言還以為是屏兒緊張,于是笑著安慰道:“放心,你丟不了,我一定會找到你的?!?p> 屏兒苦笑著一時間不知道是該覺得感動,還是覺得她過于心大。
姜乾的昂藏之姿本就屬于出類拔萃,在人群之中倒并不會被淹沒,可他顧念沈亦清主仆二人身形瘦弱又走得不快,于是也慢悠悠地順著人潮而動。
他見沈亦清滿眼笑意,不禁問道:“你好像很開心?”
沈亦清道:“也說不上來,可能是覺得這樣就挺好的?!?p> 大梁京都之中,并非盡皆煊赫的貴族人家,如今沈亦清所見到的市井百態(tài),便都是些尋常百姓。他們沒有錦衣華服,吃的也是些粗茶淡飯,卻大都踏實勤勉。不知為何,這樣喧囂而帶著煙火氣的環(huán)境格外具有感染力,讓人覺得生命旺盛而充滿希望。
她本想再說些什么,只覺得有人迎面以極快的速度狠狠地撞了過來。沈亦清躲閃不及,只覺得整個人都彈了出去,手臂振得微微發(fā)麻。她還沒有重新站穩(wěn),便覺得有人拉住自己的右手猛地用力一拽,她便被拖到一個極窄的巷道之中。
“安靜點!”
男子的聲音從右上方傳來,他右手捂住沈亦清的嘴巴,另一只手毫不費力地抓住她的兩個手腕。沈亦清下意識地用力掙扎了一下雙手,只覺得手腕被束縛的力道更重了幾分。她的大腦登時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產(chǎn)生絲毫不安或驚慌的情緒。
“不要亂動!”
男子的聲音有些干澀和緊張,好似害怕下手過重一般,一邊說著并不熟悉的威脅性話語,右手一邊下意識地稍稍卸力。沈亦清抓準了空隙,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趁著男子吃痛縮回手的功夫,用盡力氣跳起來踩中他的腳面。她的余光瞥見其人腰間別著的赤紅色匕首,于是倉促而慌亂地拔出來,片刻便將刀刃堪堪貼住他的脖子。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極力掩飾自己的緊張,故作平靜地問道:“你是什么人?”
拓跋沖沒料到她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錯愕之余反倒有些驚喜,于是帶些痞氣地笑了笑說道:“難怪是他看中的女人?!?p> 沈亦清不明所以,卻也懶得跟他廢話,只一心想擺脫眼前的險境。她左右張望著,只見不遠處有虎衛(wèi)營的官兵巡邏,她正打算叫喊,卻只覺得后脖頸一陣劇痛,下一秒便失去意識。
杜伏下手素來穩(wěn)、準、狠,這次也沒有例外,他原本抽出闊刀打算見血封喉,卻被拓跋沖眼疾手快地將刀奪走。拓跋沖質問道:“你干嘛?”
“救你?!?p> 拓跋沖激動道:“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怎么可能傷到我!我只是想問她幾個問題,一句話都還沒說出口,你怎么這么沖動?”
杜伏道:“她見過你的樣子了,不能留。我們在大梁的身份不能暴露?!?p> 拓跋沖淡淡道:“哦,她是維風的人,沒什么好擔心?!?p> 杜伏此時神情微微有變化,眼中閃過一絲僥幸地問道:“現(xiàn)在怎么辦?”
拓跋沖聳了聳肩道:“還能怎么辦,難道把人丟在這里,當然是扛回去。對了,你自己闖的禍,你來扛。”
此時,蕭念正略顯慵懶地坐在客棧云來閣二樓的廂房中,姜乾則略顯嚴肅地背身站在他面前,兩人都不發(fā)一言,空氣中凝結著一絲不愉快。杜伏扛著昏迷中的沈亦清,本想直接推門而入,卻被拓跋沖制止,于是動作輕緩地悄然退到隔壁房間。
蕭念冷聲道:“這一年你杳無音信,是想要刻意隱瞞行蹤嗎?”
姜乾聲音低沉,帶著些無奈道:“臣不敢?!?p> 蕭念總是帶著些不在意與傲慢,聞言卻神情微動,微聳起的眉峰使得面部輪廓更添冷峻,開口道:“你是誰的臣子?孤的姜維風大學士,還是大梁的姜乾姜參軍?”
姜乾低著頭,眼神復雜地抱拳施禮道:“臣的命是王上救的,既是恩同再造,那么予取予留,臣都絕無半句怨言?!?p> 蕭念面上閃過一絲不屑,拂袖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從來都不擅長這種故作逢迎的事情。我只問你一次,你聽清楚了,回不回北涼?”
他話音未落,只聽門被“嘭”一聲撞開,拓跋沖有些莽撞地徑直打斷道:“維風,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淌著,一個時辰轉瞬即逝。
屏兒在京都的拱宸街上被人群沖散,等到反應過來之時卻早已不見沈亦清的蹤影,四處找尋不見,她心急如焚卻又不敢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聲張,生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約莫半個時辰遍尋不果之后,她趕忙跑回侯府,不敢有任何耽擱,剛巧撞見要出門辦事的趙欣兒。
屏兒連大氣都沒有喘勻,見到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顧不得其他,緊緊地拽住她的衣袖,一邊大口呼吸,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小……小姐,不……見了,走……走丟了!”
趙欣兒大驚失色,隨及趕忙定了定神,撫了撫屏兒的背脊幫她緩過勁來,頗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先別急,慢慢說。會不會是你弄錯了,又或者少夫人恰巧就在回侯府的路上?”
屏兒略微平復了氣息,急忙激動道:“不會的,我家小姐攏共沒出過幾次門,別說是榮遠侯府,就算是沈府的大門朝向哪里她都不知道。這都半個多時辰了,莫說小姐,就是姜公子也不見蹤影,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整個人就連聲音都在顫抖,也立刻促使趙欣兒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她還是強裝鎮(zhèn)定道:“你別慌,我們去見世子,他一定有辦法?!?p> 趙欣兒攙扶著有些腿軟的屏兒就往后院趕,她并不知道燕云易今日在府中,原本是想要向燕云殊請示。巧的是,她猛然在視線范圍內捕捉到林昊逐漸遠去的背影。
“林昊!”
情急之下,她也顧不得府里不得大聲喧嘩的規(guī)矩,盡可能高聲地叫喊著,少不得引來周圍下人的側目。林昊反應敏捷,又見是趙欣兒的傳喚,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來。
趙欣兒焦急地問道:“你怎么回來了,那少爺是不是也在府里?”
林昊如實地點點頭,接著便注意到欣兒兩人的神情極為嚴肅緊張,于是補充道:“不過軍中還有些事情,將軍正準備啟程。怎么了?”
趙欣兒連忙說道:“出事了!你快去跟少爺說,少夫人失蹤了!”
——
望著姜乾漸行漸遠的背影,拓跋沖依舊有些不舍地抱著胸佇立在原地。他略有些失落地問道:“我們都親自找過來了,他怎么還是這么堅決,難道真的就這么讓他走嗎?”
蕭念若有所思,語氣平靜道:“不然?”
拓跋沖來了興致般認真道:“實在不行,我可以把他綁回北涼!”
蕭念挑著眉,不為所動道:“你打得過他?”
拓跋沖心虛道:“怎么不行......況且,不是還有你們?”
蕭念無暇理會,兀自陷入沉思,左手食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他不是沒有預料到姜乾有可能會拒絕,可是事情真的到了這一步,蕭念的心中也不是沒有詫異與痛心。姜乾始終沒有說明必須留在大梁的緣由,但是憑借二人十余載積累的默契,他也只消片刻便能洞悉大概。蕭念不得不回憶起那時姜乾初入北涼,與他的脾氣秉性、文才武略都是那么得旗鼓相當。如今他們一個是北涼國君,一個是大梁朝臣,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分道揚鑣。那些少年縱馬、指點天下的恣意年華,互為肝膽、坦誠相待的手足之情,終究是不復再現(xiàn)了。
“哐當......”
只聽見隔壁房間一聲巨大的響動,將蕭念的思緒拉了回來。拓跋沖心中默念一聲“壞了”,然后急忙一個箭步?jīng)_了過去,可是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只見房中亂成一團,桌椅板凳盡數(shù)被踹翻在地,原本精致的帷幔裝飾都被撕扯在一旁。杜伏此時面無表情地站在正中間,額頭處新的傷口血流不止,腳邊是沾著血跡的碎瓷片,看來就是被它砸成這樣的傷口。此時的沈亦清站在房間的角落里,舉手投足間略顯驚慌,發(fā)髻也有些散亂,但眼神卻甚是堅定,不卑不亢,沒有一絲畏懼。
拓跋沖蹙著眉,情緒有些激動地走近她:“這是在搞什么?”
還沒等到他靠近,沈亦清拔下發(fā)簪抵著自己的脖頸處,冷聲道:“別過來?!?p> 拓跋沖趕忙停下腳步,倉皇道:“你冷靜點,不要沖動?!?p> 他一邊故意放緩動作向后退,一邊焦急地詢問如木樁般站著的杜伏道:“杜伏,你到底對人家姑娘做了什么,她怎么情緒這么激動。”
杜伏道:“不知道,她醒來后就這樣了?!?p> 拓跋沖忙道:“哎?你不會是對人家圖謀不軌,有什么非分的舉動吧!”
杜伏連忙否認道:“我沒有!”
這一系列的舉動映在蕭念的眼中,未曾激起一絲波瀾,他隨手抄起一個凌亂散落在臺面上的酒杯,手腕微微發(fā)力,旋即精準地砸中沈亦清的手腕?!岸.敗币宦曧憚樱侵П揪蜎]什么威懾力的玉簪應聲落地,立刻摔得粉碎。
“以死相逼,你有足夠的籌碼嗎?沒有本事就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不然只會把自己弄得狼狽而可笑?!?p> 直到他迎面逼近,沈亦清才看清這個男人的臉。他生了雙極美的丹鳳眼,眼尾的弧度帶著些狐貍般的狡黠與明媚,眼神卻冷酷兇狠,如同蒼原上的孤狼。他半抿著朱紅的薄唇,唇角微微向下垂,不茍言笑的模樣透著些“生人勿近”的氣息。
沈亦清并未因此覺得恐懼,反而怒從中來道:“真是天大的笑話,你是綁匪,我是受害者,但是按你現(xiàn)在的邏輯,我就應該束手就擒,任你們宰割?”
蕭念聽這話的意思,明白是眼前的小姑娘誤以為他們是謀財害命的歹人,才會破釜沉舟地極力反擊,神情自然少了幾分鋒芒。他仔細地打量了一遍沈亦清,只覺得是個貌若無鹽、身材瘦弱的尋常女子,沒有一處值得留意。
“杜伏,人是你帶來的?”
拓跋沖搶先一步道:“她是維風的人,我本來就是想問她幾個事情,結果杜伏下手特別快,一下子就把人給敲昏了,只能帶回來了?!?p> 蕭念饒有興致道:“你是他什么人?”
沈亦清只覺得自己被他當做一個貨物一般審視,極為反感。雖然她根本不知道他們說的維風是誰,但也懶得深究,只是不耐煩道:“不知道?!?p> 蕭念一點點地逼近沈亦清,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卻在無形中帶來極大的壓迫感。他并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何況今日事情的進展不僅不遂意,更是橫生枝節(jié)。顯然他既不打算在此地久留,也沒有閑情逸致和沈亦清促膝長談。
沈亦清下意識地向后退,直到避無可避緊貼著墻壁,他還在靠近。這么近的距離,及時她沒有可以留心,卻還是能看見他的眼睫毛非常長,撲閃撲閃的節(jié)奏顯得漫不經(jīng)心而氣勢凌人。沈亦清趕忙將臉別到一邊,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雖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但絲毫沒有好的預感。
“住手!”
忽然間,一個富有磁性而清冽的聲音打破了略顯緊張的氣氛。下一刻,便是幾人過招的肢體沖撞聲。沈亦清睜開眼時,只能看見一名身穿湛藍色袍服的男子,面容清秀、身姿挺拔。他的一招一式都干脆利落,較拓跋沖而言也絲毫不處下風。雙方打得難分伯仲,一時有些僵持不下。當然主要是因為彼此都是素未謀面之人,下手并未真的使出多少實力。
男子不悅道:“方才在秋溟坊就看見你們幾人形跡可疑,沒想到居然是想要做些強搶民女、擄人勒索的勾當,何其無恥!”
拓跋沖本就是剛烈的脾氣,被他一激更是火上澆油,本想動真格地與他交手,卻被剛剛作壁上觀的杜伏攔下。一則,他們的身份的確不適合引起太多關注,畢竟北涼與大梁的關系雖不至于勢成水火,卻也多有齟齬,何況蕭念作為一國之主未經(jīng)使臣就直接深入大梁腹地,就有可能演變成外交事故。二來,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之下,因誤會而起的矛盾,斷然不能再生事端。
杜伏道:“你誤會了,我們不是歹人,也沒有傷害過這位姑娘。”
當然,就眼前的這番景象,還有沈亦清正刻意表現(xiàn)出的、狀若小鹿般的神情而言,杜伏的這番話著實并不怎么具有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