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宮坐落在京都的正中心，占地千余畝。整個皇宮四周被數(shù)丈高的城墻圍起來，幾處城樓上弓弩器械齊備，稱得上攻守俱佳。城墻上一塊塊青灰色的石磚嚴(yán)絲合縫地砌在一起，固若金湯，如鐵桶般將富麗堂皇的宮殿樓宇與外界的喧囂隔絕起來。自南向北穿過舉辦慶典的正殿以及日常處理政務(wù)的明鑾宮，便是后宮女眷所居住的一處處宮苑，以及未成年皇子、公主暫住的居所。

　　大梁國力強(qiáng)盛，疆土廣闊，坐擁廣袤的平原與森林，江河間川流不息，物產(chǎn)豐饒。雖則自十余年前戰(zhàn)敗于北涼后，財力、物力均有所損耗，但毫不妨礙當(dāng)權(quán)者一如既往地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整個皇宮的建造斥資無數(shù)，盡數(shù)搜羅了天下間的奇珍異寶，就連宮道邊不起眼的小石礫都由價值不菲的玉石打磨所制。

　　其中，又?jǐn)?shù)昭陽宮的裝飾布景最為精巧。

　　昭陽宮是大梁七公主梁傾月的寢殿。不知為何，向來子女親緣淡薄的梁成帝卻唯獨(dú)對這個女兒最為寵愛。為了慶賀傾月公主五歲誕辰，梁成帝曾著專人遍尋天下間的能工巧匠，足足驅(qū)使百余人傾盡心血，這才建造出一所獨(dú)一無二的宮殿。數(shù)年來，她的母妃萬氏也母憑女貴，一步步登上貴妃的高位?？丛诒娙搜壑?，便是昭陽宮這么多年來的予取予求：凡是傾月公主想要的，從來都會得到手。

　　此時黃昏漸至，昭陽宮內(nèi)卻不復(fù)平日里的歡馨熱鬧。寢宮中，梁傾月一人獨(dú)倚在美人榻上，一言不發(fā)，神情滿是傷感。今天的紅霞格外耀眼，夕陽的余暉映在女子泛紅的臉頰上別有一番味道。她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jì)，生得模樣姣好，秀眉鳳目。此時朱唇緊緊抿起，滿是沮喪。那張白皙的臉上深深淺淺掛著不少淚痕，一雙眼哭得有些紅腫，像是晶瑩的水杏，比平日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緊鎖房門，兀自沉浸在悲傷之中，對此時屋外的動靜充耳不聞。

　　一個多月前，梁傾月聽聞燕云易剛剛結(jié)束南邊剿匪的差事回到京都，心知他必要入宮覲見梁成帝。那時她知道梁成帝已經(jīng)向榮遠(yuǎn)侯府提及賜婚一事，分明多年來的宮廷禮訓(xùn)刻在腦子里，時刻提醒她保持自己貴為公主的驕矜與端莊，可她卻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燕云易。于是一早便纏著與燕云易交好的六哥齊王梁衍幫自己尋個由頭，名正言順地與他見一面。

　　年少時的怦然心動總是來得始料未及，梁傾月只記得那是一個秋天。那時的她不過尚未及笄的年歲，一日清晨她偷偷潛入紫宸殿的閣樓，站在這個皇城第一制高點(diǎn)上，透過窗戶張望宮外的世界。彼時燕云易與京都其他貴族子弟一樣，伴著眾位皇子同在東明閣求學(xué)，師從周權(quán)大夫。那日他如往常一般上書房，同行的一群人之中，就數(shù)他常年習(xí)武的昂藏身姿最為出挑，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眉宇挺括，眼眸深沉，周身散發(fā)著些遺世獨(dú)立的氣息。隔得那么遠(yuǎn)，卻還是那么清晰地映在梁傾月的眼里。縱是她見慣了青年才俊，可還是被他獨(dú)特的氣場所吸引，一時間竟挪不開眼。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燕云易，自此便長久地念念不忘。后來，梁傾月才知道他就是榮遠(yuǎn)侯府中的二公子燕云易，那個傳聞中背負(fù)著繼承燕家將魂使命的少年。從父皇偶爾談起的話題以及齊王的話語中，她大致拼湊出一個沖鋒陷陣、以命相博的英才將領(lǐng)形象，也更添些仰慕。再后來，直到天寶山圍獵之時得他所救，她就這么一步步地由初時的懵懂驚艷，化為現(xiàn)在的欽慕之情。

　　梁傾月雖在宮中地位超群，性格卻格外溫和。那日梁成帝與萬貴妃談起選婿一事，正巧被她聽見。從前像這樣的場合她并不多言，可這次她卻意有所指地說：“女兒要嫁的，必當(dāng)是大梁少年英才，須能有一桿長槍蕩平沙場的魄力、忠君保國的志氣，還有孑然一身的傲骨?！毖砸灾链?，燕云易的名字昭然若揭，梁成帝不會不知。

　　梁傾月沒有想到事情的進(jìn)展遠(yuǎn)比自己預(yù)想的要順利，那日萬貴妃親口告訴自己父皇屬意選燕云易為婿之時，她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段時間她都只顧得陷在自己緊張而激動的情緒里，直到真的見到燕云易的那一刻。

　　御花園中，梁傾月故作鎮(zhèn)靜，微微款身施禮道：“將軍恭安?！?p>　　燕云易復(fù)禮道：“臣燕云易，見過公主。”

　　“將軍不必多禮，在外多日辛勞，如今又一路風(fēng)塵的趕回京都，想必極為倦乏。將軍快請坐?！绷簝A月說話間急忙坐下，略有些羞赧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卻依舊站著，也沒有心思寒暄，直接問道：“臣聽齊王殿下說起，陛下讓臣親自為公主挑選一匹馬駒，以作日后馴養(yǎng)所用？”

　　梁傾月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微微發(fā)愣之后才想起這是齊王給她想的借口，這才能名正言順地見朝中外臣，于是磕巴道：“啊……對，本宮近日有心研習(xí)騎術(shù)，大梁境內(nèi)將軍最是擅長此道……有勞將軍了?！?p>　　燕云易神情未見波瀾，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俺贾粫暨x戰(zhàn)馬，所學(xué)騎術(shù)也盡皆只可用于上陣殺敵，不適合教予公主。這件差事臣恐不能勝任，自會與陛下交代，就不在此多耽擱公主時間，臣告退。”言罷，他便抬腳想要踏出涼亭。

　　梁傾月急忙起身，說道：“將軍可知你我大婚之事？”

　　燕云易表情有些困惑，好似第一次聽聞，問道：“臣并不知，公主何處此言？”

　　梁傾月一時間有些錯愕，很快就變得有些尷尬與羞愧。大梁女子最重名節(jié)，閨閣之中私自接見外姓男子已是有些逾矩，何況堂而皇之地聊起彼此婚嫁之事。

　　她尚且還沒有想到要怎么解釋，只聽見燕云易接著說道：“臣自幼便與沈家二小姐立有婚約，下個月就會如期完婚。她素來體弱福薄，受不得驚嚇，也聽不得旁人的冷言冷語。臣不知公主方才為何會那樣問，但臣不希望流言閑話傳出去，讓她平白遭人非議，這樣空穴來風(fēng)的言論還是不必再提起，請公主見諒?！?p>　　眼前置身于自己曾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場景中，梁傾月望著他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恍惚間不知所措。言猶在耳，她有些勉強(qiáng)地擠出些笑意道：“這是自然，想來宮中消息出些差錯也是常有的事情。本宮定會妥善處理，將軍不必?fù)?dān)憂?！?p>　　燕云易略表謝意，徒留下梁傾月佇立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這一個月以來的每一日，梁傾月都一如往常，直到今天。她昨夜已是一宿未眠，清晨披散著頭發(fā)無心梳洗，只有些倦怠地倚坐在床邊，聽得寢宮外嘈雜聲漸起。燕云易是梁成帝欽封的驍騎將軍，榮遠(yuǎn)侯府上下又俱是當(dāng)今大梁朝堂的股肱之臣，他的婚事也是國事，皇家的賀儀一早便如流水般送到宮外，這般動靜也順帶著將喜氣趕進(jìn)昭陽宮。梁傾月不由得想起許多，只覺得喉頭微緊，心上一陣酸楚，于是將宮人都趕了出去，閉門獨(dú)處。不知不覺，眼下黃昏已至，她卻仍沉淪在小女兒家的愁緒之中。

　　“公主，您已經(jīng)整整一日水米未進(jìn)了，身子是怕要吃不消！”

　　“公主您還是把門打開吧！”

　　“公主，您要是有什么不如意就拿奴婢們?nèi)鰵?，可千萬別憋在心里?！?p>　　“……”

　　昭陽宮的內(nèi)侍擁在門前，既驚且懼，卻都不敢用力敲門，只得苦苦哀求。恰在此時，一陣頗有氣勢卻也略微透著些焦急情緒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

　　“都愣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些將門打開！”

　　只見萬貴妃身著紫色錦衣，上面用金線繡著海棠花樣，發(fā)髻上插著只側(cè)鳳簪釵，流蘇直垂及肩膀。她帶著周身的雍容華貴，步履有些急促地走近昭陽宮深處。

　　“娘娘，公主將自己反鎖在里面，奴婢實(shí)在沒法子……”

　　萬貴妃的近身婢女月桂擺擺手，示意一旁伏首請罪的宮人們散去。寢殿外瞬時安靜下來，萬貴婦眼里滿是憐惜，舉止輕柔地隔著門安撫道：“月兒，母妃知道你心里不如意，可怎么樣也不能作踐自己的身子。你聽話，讓母妃進(jìn)去好不好？”

　　她的聲音本就溫柔，此時十足耐心地勸導(dǎo)了許久，教人聽得心腸都軟下來。梁傾月聞言，更添幾分酸澀，雙手掩住耳朵把頭埋在絲織的靠枕里，身子蜷在一旁。萬貴妃見房內(nèi)遲遲沒有動靜，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娘娘，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找人把門砸開？”月桂試探性地問道。

　　萬貴妃急忙阻攔道：“萬萬不可，這么大的動靜想遮掩都難。今日之事絕不可外傳，要是讓旁人知道月兒的親事被拒，駁的可是陛下的顏面！”

　　“難為愛妃替朕著想了，不過朕的顏面也不是紙糊的，受不得半點(diǎn)議論?！绷撼傻垡呀?jīng)在不遠(yuǎn)處聽了一陣，直到萬貴妃說完才施施然走過來。他揮了揮手，內(nèi)侍心領(lǐng)神會，立刻安排工匠把昭陽宮寢殿的門撬開，并仔細(xì)吩咐不能驚嚇到里間的公主。

　　萬貴妃神情驚訝，似是不知道他會出現(xiàn)，連忙屈身施禮道：“陛下，臣妾一時妄言，請陛下恕罪?！?p>　　梁成帝抬抬手，解釋道：“朕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要顧全朕的體面。榮遠(yuǎn)侯府拒婚一事的確出乎意料，可又未嘗不是件好事情。燕家既然重情義，朕也可以放心將軍務(wù)重任交給他們。只是不得不委屈咱們月兒。”

　　萬貴妃連忙說：“陛下言重了，月兒既為公主，以千金之軀享受了普通百姓幾世都修不來的福分，就應(yīng)該為大梁承擔(dān)應(yīng)盡的責(zé)任，如今這點(diǎn)小風(fēng)波又算得了什么。不過是孩子年紀(jì)小，一時間還沒想清楚?！?p>　　一瞬間，梁成帝的思緒忽然飄得很遠(yuǎn)，自顧自地沉吟道：“朕就是要她無風(fēng)無浪，事事順心遂意?！?p>　　話語間，寢殿的兩闕門扉已經(jīng)被卸下，完整地擺到一邊，月桂機(jī)敏地安排宮人搬來一整扇翡翠白玉雕花屏風(fēng)，將好遮擋住殿內(nèi)的情景。萬貴妃坐在榻邊，滿眼心疼地望著梁傾月，微微有些動容，眼眶泛紅卻并不說些什么。梁成帝瞧見她形容憔悴，略有些蒼白的臉龐淚痕未干，頓時怒火中燒，卻又不便發(fā)作，轉(zhuǎn)而質(zhì)問昭陽宮宮人。

　　他厲聲呵斥道：“昭陽宮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們竟也敢知情不報，瞞了足足一整日，你們到底是長了幾個腦袋！”

　　梁成帝眼下的怒氣不僅僅是源于舐犢情深、愛女心切，更多的則是為這段時間始終隱忍不發(fā)的情緒找到宣泄口。君王待下須得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即便他對榮遠(yuǎn)侯府公然抗旨一事耿耿于懷，也絕不能表現(xiàn)出來。原本這件事情也已隨著時間慢慢揭過，直到方才萬貴妃狀若無意地重新提起，他頓時感覺如同芒刺在背。

　　一個多月前，梁成帝在早朝后特地留下燕嘯天，說是要商議西南邊防的部署安排細(xì)節(jié)。明鑾殿內(nèi)，紫銅博山爐里點(diǎn)著龍涎香，氣氛有些靜謐，一時間只聽得見殿中東面放置的銅壺滴漏里“滴答”的水聲。

　　到底還是梁成帝先開的口，他帶著些笑意問道：“日前，朕與侯爺提起過，想要把月兒嫁進(jìn)你榮遠(yuǎn)侯府，不知侯爺意下如何？”

　　燕嘯天雖發(fā)鬢斑白，卻老當(dāng)益壯，聲音洪亮地說道：“承蒙陛下厚愛，不勝惶恐?？墒浅嫉膬蓚€孫兒都是不成器的庸才，難以與傾月公主相襯。”

　　梁成帝笑著道：“對著朕，老侯爺就不必過謙了吧。他們兩個都是大梁難得的少年英才，朕又豈會不知。朕也不為難你，燕云殊既然已經(jīng)承襲了世子的頭銜，的確不適合再尚公主。那就還是選燕云易吧，他剛好也是朕新封的驍騎將軍，算上現(xiàn)在的新婚之喜，剛好湊個雙喜臨門?！?p>　　梁成帝如閑話一般，卻頗具威嚴(yán)地將個中細(xì)節(jié)安排妥當(dāng)，不容置喙。燕嘯天卻只能硬著頭皮道：“蒙陛下抬愛，易兒無福消受?！?p>　　梁成帝神色微冷，玩笑般說道：“老侯爺不會是想抗旨吧？”

　　燕嘯天只得伏案叩首道：“臣不敢，可易兒早已與沈家立有婚約?！?p>　　梁成帝道：“竟有這樣的事情，怎么從未聽老侯爺提起過，不會是為了拒絕朕的好意，臨時起意現(xiàn)尋的親家吧？”

　　燕嘯天鄭重道：“臣萬萬不敢！這是犬子在世時就為易兒定下的婚事，雖然他人早已不在，可立過的約定還作得數(shù)。臣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易兒成為背信棄義之人，背著攀龍附鳳的罵名，致使陛下與公主的圣名蒙塵?！?p>　　燕云易的父親燕濱曾是大梁騎兵統(tǒng)領(lǐng)，十五年前陽山之役戰(zhàn)敗，身受重傷，沒過多久便不治而亡。雖說戰(zhàn)敗并不光彩，但燕濱到底是為了國家鞠躬盡瘁，也算得上是忠烈之輩。此時燕嘯天為了回絕這樁親事，甚至不惜忍痛搬出自己英年早逝的獨(dú)子，梁成帝雖心有不滿，也不便再說些什么。

　　梁成帝原本以為賜婚的旨意榮遠(yuǎn)侯府必不敢悖逆，就默許了萬貴妃提前向梁傾月說起，省得她整日茶飯不思，沒成想竟突然橫亙出來這么一樁事由，這才有了今日這般狼狽不堪的局面。念及此，他驟然起了殺心。

　　“昭陽宮眾人辦事不利，一律杖斃?！彼袅坎桓?，但字字皆露寒芒。

　　梁傾月此時忽然像是回過魂來，赤著腳匆匆起身，跪著道：“父王，萬萬不可！今日之事皆因兒臣頑劣，與人無尤。父王請怪罪兒臣一人，饒了他們的性命。”

　　萬貴妃也連忙附和求情，梁成帝的怒氣登時消減大半，只顧著急忙勸她們起身，正巧司禮監(jiān)的內(nèi)侍來報。

　　“陛下，榮遠(yuǎn)侯府婚事已成。只不過，新娘臨進(jìn)門前吐血昏厥，不過兩個時辰后，卻神采奕奕地出現(xiàn)在喜堂上，此事必有隱情……”